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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今日推薦94——書摘:章小東《吃飯》 [打印本頁]
作者: 隨州新華書店 時間: 2014-11-9 10:43
標題: 今日推薦94——書摘:章小東《吃飯》
[導讀]我站在水池子的旁邊,看著自來水嘩嘩地流淌在這塊新鮮的狗肉上面,遙遠褪色的記憶漸漸被沖洗得顯露出來。那塊狗肉好像沒有皮,粉紅顏色,被一層白色的筋膜包裹著。

本文摘自:《吃飯》 作者:章小東 出版社:世紀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3年7月
寫在前面—紅燒狗肉和罌粟花
睡夢當中,電話鈴遽然狂響,兒子的聲音從大不列顛傳送過來,這個六尺漢子正在太陽當頭的牛津校園用手機和我通話:“英國人問我,有沒有吃過狗肉?”
“沒有,當然沒有。”我毫不猶豫地大聲撒謊。
“那么,儂有沒有吃過狗肉?”
“怎么可能?媽媽從來也不會吃寵物的。”我繼續撒謊。
“那就好了,我要去上課了,下了課再給儂打電話。”
兒子的電話掛斷了,黑暗里留給我的只是一片嗡嗡的撥號聲。看了看夜光表上顯示的時間,長短針漸漸走向一條豎線。
“今天的黑夜怎么這么長?”我想了想便披上睡袍,走到碩大的玻璃窗前。拉開厚實的窗簾,窗子下面萬籟俱寂的庭院正幽幽地向我顯示出鬼魂一般的陰森。鄰家的老狗在它的狗房子里發出坦然的鼻鼾,似乎正在享受黎明前最后的安詳。
我把我的前額輕輕貼在冰冷的玻璃平面上,突然,在我的眼前躍出小孃孃的身影。我那被黃浦江吞沒的小孃孃,此時此刻,正興沖沖地拎了一刀狗肉朝著我走過來。她仍舊穿著那件被我幼時的保姆胖媽想辦法搓皺的的確良襯衫,三腳兩步地從后門沖進來。她把手里的狗肉對著如今早已仙逝的胖媽高高舉起,胖媽連忙接過來問:“哪里來的?可是新鮮?”
“當然新鮮,這是我們這群‘黑幫’在郊區勞動的時候,鄉下人為了換糧票,偷偷賣給我們的。”小孃孃說著,就快手快腳地清洗起這塊狗肉來了。
我站在水池子的旁邊,看著自來水嘩嘩地流淌在這塊新鮮的狗肉上面,遙遠褪色的記憶漸漸被沖洗得顯露出來。那塊狗肉好像沒有皮,粉紅顏色,被一層白色的筋膜包裹著。小孃孃找不到紅燒狗肉的菜譜,胖媽講她會做,就好像紅燒牛肉一樣。于是大鍋燒開水,把切成塊狀的狗肉投入,除凈腥血,又在一口鐵鍋里放入食油燒至冒煙,下狗肉煸炒,加入黃酒、醬油、白糖和蔥姜,又下花椒、肉桂、八角、丁香、小茴香。小孃孃和胖媽挽著袖子忙得不亦樂乎,把個廚房間弄得乒乓亂響,等到狗肉裝入一只砂鍋燉,煤氣改用小火時,母親回來了。
母親一看到小孃孃就說:“儂膽子太大了,怎么敢溜回來?”
“樂樂哮喘,吃狗肉會好的呢。我不敢回去,怕保姆阿莘出去報告,所以就到這里來了,一整條的狗呢,足夠大家大吃一頓。剩下的請胖媽幫我送去給樂樂吃,我就趕末班車回鄉下,沒有人會知道的。”
“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儂這樣奔波,不累死才怪呢。”母親憐愛地絞了一塊熱水毛巾遞給小孃孃,又沖了一杯麥乳精。胖媽則在另一個煤氣爐頭上嘩啦嘩啦地炒面粉,一會兒面粉炒得焦黃,胖媽用筷尖挑了一小撮塞進小孃孃嘴巴里。
“真香,里面拌了芝麻,留一點給東東吧。”小孃孃說。
“不用,東東在家里,總有的吃,儂帶去好了,再加一點糖。”母親說。
說著說著,狗肉燒好了,滿屋子的奇香。胖媽給大家盛好飯,又連湯帶汁地舀了一勺狗肉蓋在上面,姐姐看到了說:“五香狗肉蓋澆飯啊!”
“鄉下人的狗是吃屎長大的,我在鄉下勞動的時候就看到那些餓狗,跟在小孩子的背后,舔伊拉剛剛拉完屎的屁股,要多惡心就有多惡心,我是不吃這種齷齪東西的。胖媽給我燒一碗泡飯,加一點咸菜就可以了。”母親說。
“不要亂講,有句老話‘狗肉滾三滾,神仙站不穩’呢。這肉香得一塌糊涂,儂曉得吧?廣東人稱狗肉是三六香肉。”小孃孃說。
“為什么是三六香肉啊?”我問。
“三加六就是九,‘九’的廣東發音和‘狗’相同,為了避免直呼其‘狗’,讓儂媽媽這樣的人感到不舒服,就拐彎抹角地稱之為‘三六香肉’了。”小孃孃回答。
盡管母親對那頓五香狗肉蓋澆飯大煞風景,但一直到今天,我和姐姐回想起來,那仍舊是最美味的一頓狗肉了,鮮嫩筋道。還有身處逆境仍舊津津有味地帶領我們大嚼狗肉的小孃孃,始終不能讓我們忘懷。
……
電話鈴又響起來了,兒子在電話里對我說:“媽媽,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很奇怪的夢,我夢見儂在廚房里煮紅燒肉,那肉極其的香,儂講,這叫香肉,怎么會有這么好聽的名字叫‘香肉’啊?是不是真有‘香肉’呢?饞得我口水都要滴下來了。”
“做夢的事情怎么可以當真?儂大概很久沒有吃媽媽煮的菜了,回來吧,媽媽想儂了。”
我曾經說過,兒子就是到了八十歲,在媽媽的眼睛里仍舊是個小孩子。可是現在,我怎么告訴這個在視狗為寵物的國度里長大的孩子,把一條大狗當作他最好的朋友的兒子,他夢里吃的“香肉”就是狗肉呢?
兒子吃狗肉,是在丈夫赴美求學以后的那個冬天發生的故事了。我一個人背著兒子上下班,他教我唱歌,我教他講話。風里來雨里去,我把兒子包裹得嚴嚴實實,他把我抱得親親熱熱。我到食堂里給他買了一個肉包子,那只包子熱乎乎的雪雪白,碩大一個。兒子高興得用兩只手緊緊捧牢,他“啊唔”一口,放在手里看了看缺了口的包子說:“咦,沒有肉啊!”
“儂的嘴巴太小了,還沒有咬到肉呢,再咬一口!”
兒子“啊唔”又一口:“還沒有肉。”聲音有些沮喪。
我拿起包子看了看說:“哦喲,這一口咬得太大,把肉一口咬進嘴巴里,吞下去了,還不知道啊!”
旁邊一個新分配來的大學生拉拉說:“不是咬得太大,而是肉太少了,
一口咬不到,兩口就咬過去了。現在肉緊張,過幾天我想辦法給儂弄一點香肉,讓他好好吃一頓。”
我已經想不起來了那時候到底是肉少還是錢少,總之,在那些剛剛出道的大學生為國家的前途大叫“痛苦”的時候,我這個比他們大不了多少的年輕少婦,實實在在地為現實生活大叫“痛苦”。我會真心實意地傾聽他們的“痛苦”,同時為兒子沒有肉吃而更加“痛苦”。我到現在也沒有弄明白,那時候為什么肉會如此緊張,“肉”都到哪里去了呢?
兩天以后是星期六,當時還沒有實行雙休日。拉拉把一個沉甸甸的蒲包塞在我的辦公桌底下說:“好東西,送給你的兒子。”我會意地點了點頭,趁著午休,一個人急急匆匆拖著這只沉甸甸的蒲包回家。
這是一個冬日的午后,我從花園的側門溜進去,把蒲包丟在院子里的水龍頭下面,抬起頭來,看一眼沒有溫度的太陽,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是一個從來也沒有弄過狗肉的人,為了我的兒子,我必須親自動手。我好像看到了小孃孃在為樂樂燒狗肉,小孃孃朝著我笑了笑,我又聽到了她的聲音:“狗肉滾三滾,神仙站不穩…… ”
于我一咬牙扯開了蒲包,立刻倒抽一口冷氣,向后退去,一張猙獰的狗臉呈現到了我的面前。怎么和當年小孃孃拎進來的狗肉是不一樣的呀?小孃孃拎進來的是狗肉,而這卻是一條剛剛殺死的全狗。狗的鼻子被重錘擊爛,喉嚨口被切開,血已經放得干干凈凈。可怕的是森白的牙齒和爆出的眼珠子,那兩只怨恨的眼睛盯著我,使我觳觫。這以后,我都沒
有辦法忘記那兩只怨恨的眼睛,常常是在半夜三更的時候,它們緊緊地盯
著我,讓我不得安寧。
我飛快地把狗翻過身體,不要再看到那張猙獰的面孔,然后偷出姐姐的美工刀,在狗的后背上一刀切下去,割開了滑唧唧的狗皮。美工刀極其鋒利,使用起來相當順手,就好像手術刀一般。刀尖沿著狗皮底下的脂肪割過去,很快就把整張狗皮都剝了下來。遇到艱難之處,干脆把四只爪子、尾巴和腦袋一起砍掉。我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屏息靜氣,就好像是一個熟練的屠夫。連我自己也被自己的心狠手辣驚呆,我想這大概就是人的動物性——弱肉強食。
剝了皮的狗癱軟在水池子里,就好像一個蜷縮在那里的嬰孩,淡黃色的陽光冰冷地灑落在粉紅色的狗肉上,我深深吸了口氣,繼續操作。仍舊是那把美工刀,狠狠戳入狗的屁眼,一下子就把肚子破開了,鮮紅的內臟還有些余熱,讓人感到惡心,我以為我會趴在墻根旁邊嘔吐,但是沒有。我非常鎮定,飛快地操作。
這一天的紅燒狗肉是母親烹飪的,我把整條狗都剁成了小塊,就交給了退休在家的母親,自己則回到辦公室上班。下班拉著兒子的小手回家,還沒有走進家門就聞到了廚房間里芳香四溢,母親好像忘記了她早先說過的狗吃屎的故事,竟然帶著我的兒子大快朵頤,兒子高興地把個小肚子吃得滾滾圓。
但是這一天,命該我倒霉,一口狗肉還沒有咽下去,一根骨頭卡到了喉嚨口,兒子和母親輪流拍打我的后背,那根骨頭仍舊不上不下卡得我眼冒金星,幾乎斷氣。最后只好把我放在姐姐的殘疾車上,拖到后馬路上的五官科醫院掛急診。一位年輕的護士動刀動鉗,就好像我剝狗肉一樣,好不容易血肉模糊地拔出那根狗骨頭,她大驚失色地說:“啊喲,儂吃的是
什么魚啊,怎么骨頭這么大?”
我沒有回答。
作者: 隨州新華書店 時間: 2014-11-9 10:44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只聽見母親擁著兒子坐在床上看菜譜,這本印滿了彩色照片的菜譜是兒子最早的啟蒙書。他們倆一問一答:“走油蹄髈好吃?”
“好吃咯!”
“糖醋排骨好吃?”
“好吃咯!”
想起來有些奇怪,在我兒時的記憶里,母親好像從來也沒有這么津津有味地陪我看過菜譜,只有一把戒尺緊握在手,逼我背誦:“王者以民為天,而民以食為天。”背這篇《漢書》卷四十三《酈食其傳》是我最憤恨的了,遠比《三字經》拗口難讀。背到最后,母親總歸還會加上一句:“記住,無論是國家還是家庭,這都是頂頂重要的呢。”
喉嚨口的疼痛一陣緊一陣,母親和兒子的笑語讓我無法入睡,于是夾著被窩睡到掛著父親遺像的客廳。我感覺到,父親慈愛的大手覆蓋在我的眼睛上,疼痛漸漸離我而去。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到父親從蘇聯帶回來的那臺笨重的無線電“嘟、嘟、嘟、嘟—— ”地叫了起來,睜不開眼睛,睜不開眼睛……年輕的母親穿著一身花布旗袍,悠悠地來到我的面
前……
她說:“起來了,太陽升起了。”
“…… ”
“起來了,該要上學了。”
“…… ”
“起來了,要吃飯了。”
我一下子跳了起來,然而,房間里一片寂靜,至于父親從蘇聯帶回來的那臺笨重的無線電,大概老早就被扔在陽臺上,任憑風吹雨打變成灰燼了呢。這時候一口冷風撞進喉嚨里,我開始咳嗽。
我拼了命地咳嗽,從早咳到晚,從冬天咳到春天,從春天咳到夏天、秋天,又是冬天,一年過去了。在這一年當中,無論是西醫還是中醫,打針還是吃藥,舶來貨還是偏方,都止不了我的咳嗽,我知道我不會好了,這是上蒼對我的懲罰,我不得不甘心受罰,因為我幾乎活剝了一條狗皮,我認命了。
我坐在辦公室里形銷骨立,窗子外面剛剛還是紅日高照,一忽兒就變成電閃雷鳴,初夏的狂風暴雨讓我聯想起好婆的話:“打雷忽閃都是天老爺發脾氣。”不由祈求天神,讓所有的懲罰都落到我的頭上吧,千萬不要傷害我的兒子!一想到幼小兒子即將失去母親,人生的道路上誰會來照顧他吃飯?不由心痛。
一陣聲嘶力竭的狂咳,把我逼到頭昏眼花的境地,我以為馬上就要斷氣了。正在這個時候,一個頂頭雷,把我震得跳了起來,同時看到門外閃進一個小老頭兒,再仔細一看,那是圖書館員老丁,據說老丁當年是蔣介石的衛隊長,后來因為舍不得家小,沒有跟隨主子出逃,在監獄里蹲了三十年。放出來以后,就被安排在我們單位的圖書館,任一閑職,算是落實政策了。我記不得以前是否聽到過這個沉默的老丁講話,我以為他是啞巴。此刻,老丁站在我前面,毫無表情地說:“窗子下面有一片紅、紫、白色,向上開放的花,每朵花有四個花瓣,單生枝頭,妖艷絢麗。葉子大而光滑,呈橢圓形。大雨過后去把花瓣外面的殼剝下來,不要洗,泡水喝,儂會好的。”
我咳嗽咳到了肝腸寸斷的地步,辦公室外面過路的同事無不為之心痛,甚至連這個啞巴也開口說話了。老丁說完,立刻就在大門口消失了,甩下被他震懾的我,一個人站在辦公室的當中發呆。人的求生欲往往是不可理喻的,一想到老丁剛才說的“儂會好的”這幾個字,我立刻跳將起來,不管是真還是假,想都不想一下就撲進瓢潑大雨當中。果真,沿著大樓的花壇里面站立著一束半人高的花叢,花莖直立,花葉互生,邊緣是不規則粗齒,具有羽毛形狀,忽閃著銀色光澤的綠色,呈現出幽幽森森的氣勢。那粉色的花朵有一種薄紙的質地,孤零零地高高地開放在花莖的頂端,下面還有一根長梗,很有挑逗的意味。我貪婪地把所有花瓣外面的殼都剝了下來,包進一塊花手絹。雨突然停了下來,天邊升起一道七色的彩虹,被剝去外殼的鮮花,一朵朵在雨后的陽光底下耷拉下了腦袋。
回到辦公室,把花殼投入保暖杯,注入開水,一串青汲汲的水泡從杯底泛起,我不假思索地一口喝下去,立刻整個的喉嚨都被一股辛澀的味道充脹得麻木了,我以為我會嘔吐出來,不料卻好像中了邪一般一口一口喝得精光。喝光了以后咂咂嘴巴,里面生出一股輕微的甘甜,有一種飄逸灑脫的感覺,當時我并不知道,剛剛喝下去的就是“魔鬼之花”。回到家里,母親的鼻子在我周邊嗅來嗅去,她說:“儂到啥地方去過啦?怎么身上有一股阿芙蓉的味道啊?當年我外公的鴉片房里充滿了這種味道哦,儂的好婆是最痛恨的了。”
我沒有回答,心里卻打鼓,又一想:中國解放那么多年了,怎么會允許在國家機關里種植罌粟?一定是母親弄錯了。
不幸的是,母親是對的;幸運的是,我頑固的惡疾——咳嗽停止了。
我不知道應該感謝老丁還是痛恨老丁,第二天當我趕去辦公室上班的時候,遠遠就看到老丁握著一把大剪刀,咔嚓咔嚓地把那片花的腦袋剪得干干凈凈,看到我,他隱晦地翻了翻眼睛,什么話也沒有說。我曾經趴在那片土地上尋找被老丁摧毀的花朵,結果那里褐色的泥土就好像是張開了神秘嘴巴,把那絢爛華美的碎片統統吞咽了下去。只是在我身體里面,留
下了永遠的迷戀。
作者: 隨州新華書店 時間: 2014-11-9 10:45
十多年以后,前往呼蘭河一位女作家的故居參觀。同行者們高舉著照相機,集中在這個女人早年的居所里流連忘返。大家都想在那里窺探到女作家成功的秘笈。只有我一個人,百般無聊地漫游到了后院。到了后院,我突然立定了下來,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我看到這個被女作家視為天堂的菜園子里,竟密密麻麻地種植了深埋在我鮮血里的罌粟花!這花比老丁指點我泡水的花更加鮮艷,更加茂盛,拳頭般大小的花朵多為半重瓣或重瓣,它們如火如荼地爭奇斗艷。我感到自己的心臟急劇地跳動,生怕驚動這些神的精靈。我輕手輕腳地走到跟前,在那股久違的奇特香味當中,跌倒在黑色的泥土地上。頭頂上面是一片碧藍的天空,擁擠的白云在那里變幻著,透過密密匝匝的罌粟花瓣,一時間我看到了火燒云。真的,我在這罌粟花的當中,看到了詭譎的火燒云。
女作家帶著罌粟的毒素離開了她的呼蘭河,到處尋找她的前途;而我則帶著罌粟的毒素漂流到了異國他鄉,到處尋找“吃飯”的地方。
“那個地方叫‘伊登’,人人不愁飯吃…… ”胖媽雙臺下巴上面那兩片厚嘟嘟的嘴唇皮,在我眼前忽隱忽現,她神秘兮兮地對我說。我不會忘記,胖媽講這句話的時候還是很早很早以前,一個冰冷的清晨。我一個人坐在飯廳里一張八仙桌子的后面,兩只腳蕩來蕩去,苦巴巴地看著鼻子下面的一小盤卷心菜根。這些卷心菜根是胖媽從小菜場里撿來的,沖洗干凈放在清水里煮熟,然后撒了兩粒粗鹽放到了我的面前。旁邊一座老式的立鐘,咔嗒咔嗒地向前趕路,沉重的黃銅鐘擺前面的玻璃門上,映現出一縷裊裊升起的熱氣,這是從我的早餐——卷心菜根里冒出來的。我用小手撥拉來撥拉去這盤子卷心菜根,我咽不下去,心想:“要是有一口稀飯,只要有一口稀飯,我就聽話一天,不吵也不鬧。”
那個年頭被稱為“三年自然災害”。仍舊是父親從蘇聯帶回來的那臺笨重的無線電,音量被正在梳洗的母親扭轉到最高一擋,無線電里傳出來一男一女兩個義憤填膺的聲音,一字一句批評蘇聯赫魯曉夫“土豆燒牛肉就是共產主義”的講話,他們說這是修正主義。
“伊拉啥事體這么兇?為什么這么恨土豆燒牛肉?我喜歡土豆燒牛肉,我喜歡修正主義。”我嘟囔了一聲。
母親聽見了驚慌失措,她跑到我的面前說:“不許瞎講,小小的人,當心吃官司。”
“那不是修正主義,那個地方叫‘伊登’,人人不愁飯吃…… ”胖媽說。
“儂最好不要把這種邪教的東西弄過來毒害東東!”母親說。
這就是在那個“三年自然災害”的早晨,面對著一盆咽不下去的卷心菜根,我第一次聽到“伊登”這個名字,從此銘刻心間,終生不忘。一直到二十多年以后,我終于決定整理行裝,出門遠行去尋找“伊登”,尋找“吃飯”的地方了。然而讓我始終不能明白的是:出身在窮鄉僻壤的胖媽,怎么會知道“伊登”?!
記得,臨行之前,母親固執地把一件件做飯的家什和基本調料塞進我已經超重的箱子,臉上呈現的是生離死別的悲哀。她說:“出門在外,最要緊的是吃飯。凡是可以和儂一起吃飯的人,就會是儂的朋友。假如連中國飯也不接受,就不會是儂這個中國人的朋友!”
于是,我一到美國,就開始邀請大家來吃飯。二十多年過去了,連我自己也記不清楚,我一共請過多少人來吃飯,一共去過多少人家吃飯。我只知道,在無數次的吃飯當中,我把我的愛、我的生命,全部地奉獻……
我一直想告訴母親關于我的“吃飯”的故事,卻因為忙于尋找“吃飯”,拖過了一天又一天;我知道母親一直在等待我的“吃飯”的故事,卻因為害怕打攪我的“吃飯”,等待了一天又一天。
終于,一切趨向定當,我可以平心靜氣地坐在母親身邊,告訴母親,關于我的“吃飯”的故事了。不料,母親已經不會聆聽我的故事,不會吃飯了。對此我感到心痛。假如可以讓我在吃飯和母親當中重新選擇,我一定會選擇后者。然而人生無悔,我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了。
因此,我的這本《吃飯》是為我的母親寫的。我要讓母親知道,我這二十多年吃飯的故事;我的這本《吃飯》是為我的朋友寫的,我要讓我的朋友們知道,我是如何在這無根的土地上吃飯的;我的這本《吃飯》是為我的兒子寫的,我要讓我的兒子知道,“無論在何時何地,最要緊的是吃飯——民以食為天!”
《吃飯》的故事都是真實的,人物是虛構的。假如你發現其中的人物很像你,那一定不是你,只是你也許有過類似的經歷,純屬巧合。而我僅僅是把這二十多年吃飯的故事,全部拼攏在一起。我感覺到遠在另一個世界的母親,已經開始傾聽我的故事了……
作者: 隨州新華書店 時間: 2014-11-9 10:45
請客和吃飯
拖著沉重的鍋碗瓢盆,牽著兒子的小手,上飛機下飛機百般周折,總算到達了美國的科羅拉多州波德市,這是我在美國的第一個家。環顧四周有些失望,這里與我想像當中的“伊登”相差甚遠。一個男人在我身邊忙進忙出,感覺有些奇怪,困思懵懂地想:這個陌生的男人,就是和我結婚了十年的丈夫嗎?從今以后我就要和他在一個鍋子里吃飯了嗎?
記得蘇青有本小說《結婚十年》,講的是她維系了十年就結束了的婚姻史。而我結婚了十年,才剛剛要開始我們的婚姻生活。因為自結婚開始,我和丈夫便長期分居在兩地。特別是五年以前,丈夫干脆出國深造了。五年了,兒子都已經五歲了,在他記憶當中的爸爸,僅僅是電話當中叫兒子的聲音以及信封里拆出來的照片。
正想著,這個男人從冰箱里拎出來一爿凍得“賊骨鐵硬”的豬玀肋排骨,砰一聲扔到水池里對我說:“今天有二十多個留學生和他們的太太要過來為你接風…… ”
我一下子從時差當中清醒過來:“什么?是今天?馬上就要請客?離開始吃飯的時間只有幾小時了!”
“不要緊張,這不是請客,是吃飯。” 丈夫說。
“請客和吃飯有什么不一樣?”我問。
“當然不一樣,‘請客’是東道主全包,‘吃飯’通常是朋友聚餐。來‘吃飯’的人自會帶一盆小菜,或者一瓶老酒。因此,你只要準備一道夠我們三人吃的菜就可以了。”丈夫說完了又加了一句,“大家已經等了很久了。”
我有些糊涂了,不知道這些素不相識的留學生是等我,還是等吃飯。聽上去“吃飯”要比“請客”簡單得多,可是對我這個在上海燒飯向來有保姆打下手的人來說,一時間,只會對著一整爿肋排骨不知從哪里割下去。整爿肋排骨躺在水池里滿滿當當,看樣子就是二十多個人也可以吃得暢透暢透。有肉總歸是開心的,我擰開熱水龍頭,看著冰塊在水柱底下一
點點融化,自己的腦袋也隨之活泛起來。難怪大家都想到美國來,在這里就是當個賣肉的人也比在上海輕松。這一整爿的肋排骨在上海只配吊在肉攤頭前面的鐵鉤上,讓顧客用兩只手
指頭翻來翻去挑選的。選中了,那個套著一張油汲汲的橡膠圍裙的男人,就會嘿一聲吆喝著,把這爿排骨拎到他的案板上,用一把古早的樸刀,梁山好漢一般,乒里乓啷一頓亂斬,立時,一塊塊一寸見方的小排骨,便打理得干干凈凈,帶回家里,只需放在水龍頭下面沖洗一下,就可以下鍋了。而這里的肋排骨,好像是剛剛從屠宰場里運出來的一樣,斬也不斬就賣出來了。
美國豬玀似乎比中國豬玀大出很多,一整爿的肋排骨,足有三尺多長,一尺多寬,兩指多厚,又極其沉重。我試著把肋排骨從水池里拎出來,不料手一抖,喀隆嗵一聲,冰冷的肋排骨又跌回了水池里。“什么聲音?你要我幫忙嗎?”正爬在客廳里的地毯上,和兒子一起擺弄那只從上海帶過來的變形金剛的丈夫問。
“媽媽,儂弄痛了嗎?讓我看看…… ”兒子飛到我身邊說。
“沒有關系,儂去玩吧。”我彎下身體親了親兒子,感覺到自己又有力氣了。我對自己說:“這是我在美國的第一頓飯,絕對不可以認輸。”別轉身體把丈夫原有的一大套窄窄的長著牙齒的不銹鋼刀具,放到了櫥柜的高處。然后從鼓鼓囊囊的行李箱里找出母親塞進去的那包燒飯家什,其中有菜刀、案板、搟面杖以及固體醬油和各種香料,還有一小瓶醋。這些東西占據了整個的廚房,我看著它們滿意地笑了笑,因為它們就好像是我,從此要成為這里的主人。
我把鋼刀放在肋排骨上面比試了一下,效仿賣肉人的架勢,先是順著骨頭把肋骨切成一條條的,然后才把這一條條的肋骨一寸一寸斬斷。我以為很難斬,結果還好,大概有三分之一是軟骨頭,三分之一是可以斬得動的硬骨頭,最后的三分之一才是厲害的。
差不多花費了一個多小時才把肋排骨分割好,這時候手臂有些酸痛了。想起來在上海是輪不到我下廚。曾經在姐姐坐月子的時候,我把一鑊子紅燒肉燒得焦炭一般,連雞也不要吃。不料,一漂洋過海,就變得能干起來,幸虧母親把那本印滿了彩色照片的菜譜(也就是兒子最早的啟蒙書)送給了我,我便可以操刀掌勺當起了主廚。
我拉開冰箱,發現里面的蔬菜都是成雙成對的,兩大包土豆、兩大包圓辣椒、兩大個包心菜。我暗自笑起來,這是美國買一送一的便宜貨。看起來我那個從來都是大手大腳大少爺的丈夫,也學會了搨便宜。冰箱下面的保鮮抽屜塞得滿滿登登,拉了拉,拉不開,里面有東西卡住了。再用一把力:“哇!這是什么菜呀?怎么如此巨大?頂天立地把整個抽屜撐得撲撲滿。”
“怎么樣,看不懂了吧?這是上海白菜啊,人家講這菜就好像是中國來的移民,一代比一代發,幾十年下來,比美國人還高大。你芝加哥嬸嬸的重孫,不是比你嬸嬸幾乎高出一倍嗎?今天這一棵菜,足夠大家吃一頓了。旁邊抽屜里還有兩棵芹菜,也是一樣大的。” 丈夫說。
我拔出這棵上海白菜,和上海小菜場里的小白菜相比,就好像到了恐龍世界。還好母親最后堅持塞給我一只黑漆漆的炒菜鑊子。炒菜鑊子是生鐵鑄成的,夠大,夠結實。不然的話,我真不知道怎樣才可以在丈夫那只小小的平底鍋里把這些排骨和菜弄熟呢。
我馬上找出鑊子,架到灶頭上。不料新的問題發生了:中國的煤氣灶上面有一個可以翻上翻下的架子,無論大鑊子還是小鑊子都可以穩穩當當坐在里面。而這里的爐灶是用電的,平塌塌一個鐵架子,煞煞平地擱在一圈圈的電熱絲上面,尖底的炒菜鑊子放在那里滾來滾去,一放手就打翻。
我眼珠子一轉,看到小花園里有一只種花的瓦盆,便先小心翼翼地把瓦盆的底部敲掉,又沖洗干凈倒扣在爐口上,雖然邊沿敲得像狗啃一般,但是那只炒菜鑊子擱在上面,倒也穩穩當當。為了自己的小聰明,我很有些得意。等到暮色漸漸降臨的時候,一道經過改良的無錫肉骨頭已經用小火燉在爐灶上了,那棵巨型的白菜也被我切成一片片鋪在肉骨頭的底下。此刻廚房間里散發出一陣陣濃郁的香氣,令人陶醉。我想起來好婆的話:“米飯、小菜都是通人性的東西,只要用心對待,就會得到回報。”
我順手拔出一雙母親給我帶來的筷子,插到肋排骨當中試了試,突然我的手哆嗦了一下,我發現這是一雙我小時候用過的象牙筷……
母親一定是有心讓我把這雙象牙筷帶出國的,這是我的象牙筷,上面有個豁口,是被我砸出來的。那還是在很早很早以前,我坐在好婆家的灶披間里吃早飯。旁邊一扇卍字紋花窗的外面,一棵茂盛的無花果樹,在煙雨蒙蒙的霧色當中,正孕育著自己新生的果實。好婆把醉夫和乳腐放到我的面前,又端出一碗昨天晚上吃剩的咸菜黃魚湯,我連湯帶魚舀出一勺放到嘴巴里。啊喲,那鮮美的滋味一直滲透到我的骨子里。
一個和尚拄著一把收起的濕漉漉的油布傘,陰沉沉地站在我的對面看著我,良久以后他對我的好婆說:“小姑娘要遠行吃飯。”
“遠到哪里?”
“遠到伊的血緣夠不著的地方,遠到年年月月不相見的地方,遠到中秋的晚上不能回家吃飯的地方…… ”
“不要亂講,瘌痢頭,儂給我滾出去。”我生氣了,憤怒地把手中的象牙筷對著他扔了過去,筷子砸在桌子上,又反彈了起來。
“看到沒有,我說對了,本來伊的筷子捏得老老高,就是要遠行,現在又把筷子扔了出去,幸虧被我接著,不然的話,小姑娘一輩子也回不來了。”說著,他把筷子輕輕放回到我的面前。
我看了看筷子,筷子頂上砸出一個豁口。我有心有意捏低一點,無用!我的命不幸被那個和尚言中,我真的出門遠行了。想到這里有些百感交集,我要把這雙筷子清洗干凈,收藏起來,留給我的兒子,告訴他,這就是媽媽遠行的命。
此刻,玩累了的兒子在臥室里津津有味地聽他的父親講解《三國》,廚房間里一張可以加長的餐桌已經擺好在客廳的當中,餐桌的一邊放著一大摞紙盤子和一包塑料叉子。椅子倒不是放在餐桌旁邊的,而是遠離餐桌立在墻邊排成了一排,就好像是冷眼關注著房間里發生的一切。看著這張空空蕩蕩的餐桌,不由有些感傷,想不出來和丈夫分別的這多年當中,他是怎樣坐在那里吃飯的,他會一個人吃飯嗎?我實在是一點兒也不了解他了。
趁著客人們還沒有到達的空當兒,我把我的行李箱搬進儲藏室,這只老式的牛皮箱子還是父親的,父親每次出國都會帶著它。當母親把這只箱子交到我手上的時候,我知道母親是想告訴我,父親永遠陪伴在我身邊。我把箱子打開,立刻有一股遙遠的親情把我緊緊包裹。我心痛地撫摸著箱子的每一個角落,發現逝去的年代在這里留下了一道裂縫。我找出針線正準備修補,突然,我的手就好像被燙到一般縮了回來,這是因為我把手探到這條裂縫當中,在箱子的內襯底下觸到一件硬物。
我屏息靜氣,一分鐘以后輕輕把這個硬物抽了出來。我發現這是一個陳舊得霉跡斑斕的小紙筒,上面還有父親的簽名,并注有小字。“購于”后面是一行俄語,我看不懂。我把小紙筒輕輕捧到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打開,呈現在我眼前的竟然是一幅印刷得極其精致的油畫。這是美國畫家愛德華· 霍珀1927 年的作品《自動售貨機》,我的心顫抖了。
遠處挺拔陡峭的落基山峰,正幽幽地站立在我的窗子的外面,帶著郁悶的眼睛注視著我,黯然神傷地壓抑著我。我茫茫然地撫摸著手中小小的畫卷,一個戴黃色氈帽的年輕女人坐到了我的面前。她是從哪里來的?又要到哪里去?她有沒有親友和家人?為什么會如此孤獨寂寞地坐在這家空曠的餐廳里?是不是也要到這里來尋找“吃飯”?父親想要透過這幅畫告訴我什么呢?
我的手指輕輕地滑過油印的畫面,悵然若失地靜靜等待著里面那個凝視著一片空白的女人會給我一個回答。就這樣,不知道時光流失了多久,大門被推開了。我好像沒有聽見敲門,眼睛一眨,一大群赤著腳的留學生們涌進來。他們很自然地把鞋子脫在門外,又七嘴八舌地和我打招呼,打斷了我的思緒。緊接著,這些人熟門熟路地到廚房間找出各自需要的餐具,刀叉碗筷,都是我剛剛想找又找不到的呢。頓時有一種被排除在外的感覺,好像這些客人才是這個房子的主人,而我卻變成了外人。我有些張惶失措,最后看了一眼畫面上的女人,她渾身上下流露著的蒼涼,立刻向我逼迫過來。
“好香啊!”一個高頭大馬的北京女孩驚叫了起來。
我回頭一看,她已經把那只炒菜鑊子端出來了。我連忙跑到廚房抽出砧墩板,又把那只倒扣的瓦盆撥拉到砧墩板上,然后放到餐桌正當中,炒菜鑊子剛剛好地擱了上去。
“喲,真聰明,很有古樸的藝術感。”女孩子說。
“那當然,啥叫上海人啊!”一個戴著黑邊眼鏡的男青年一邊說一邊把一只密封的錫紙盤子放到了砧墩板的旁邊。
這時候,我發現那張不小的餐桌上已經擠滿了各種各樣的碗盤,這些碗盤的上面,多數蒙著一張保鮮紙,或者抿緊了一張錫紙頭。
“啊呀,我忘記燒飯了呢!”我說。
“算了,電飯煲太小了,只夠煮三個人的飯。反正菜夠多,不要飯了。”丈夫說。
我沒有回答,只是快手快腳在一只玻璃烤盤里洗好米,又按照比例放進水,抿上錫紙,放進預熱好了的烤箱。記得好婆對我講過:“‘吃飯’一定要有飯,不然的話,就不是吃飯!”
作者: 隨州新華書店 時間: 2014-11-9 10:46
這還是在那個瘌痢頭和尚對好婆講了我要遠行吃飯以后,好婆特別關照我的話。那時候,她真的把我當成了即將要遠行吃飯的外孫女。這天,好婆一邊憐愛地為我添飯,一邊告訴我:“每一個人都要出去找飯吃的,到了吃飯的時間,連佛也要出去找飯吃。佛教里的《金剛經》就是從吃飯開始的,這是最平常的事了,更何況我們這些平常人,更要以平常心對待。”
“媽媽,我可以吃那個肉骨頭了嗎?快要被大家吃光了呢。”正在我沉浸在回憶當中的時候,兒子飛過來,抱著我的腿問。
我一看,真的!大家早已圍著餐桌開始夾菜了,那一大鑊子的肋排骨飛速消失。我連忙找出兒子的專用碗筷,趕緊為他夾了幾塊肉骨頭說:“當然,儂總歸是第一的。”
“伊拉怎么都坐在地板上吃飯的啦?我也可以在地板上吃飯嗎?”兒子問。
“不可以,我們坐到那張寫字臺邊上去。”丈夫走過來說,并帶著他坐到房間角落里的一張寬大的寫字桌前,從旁邊拉過來了一把椅子。
“我再去給你拿一點蠔油牛肉,這蠔油牛肉一向是我們這里最好的菜呢。”我聽到丈夫對兒子說。
“我咬來咬去咬不動,還是吃肉骨頭,這肉骨頭真好吃,比好婆從無錫帶來的還好吃。”
“真的!大家都在搶呢…… ”丈夫說。
我暗自笑了笑,便走到洗手間把自己梳洗干凈,這才走出來加入到大家中間。我和大家一樣,一只手端著一個紙盤子,到餐桌上面拿菜。
“喂,這是誰烤的火雞腿啊?怎么割不動的呢?”
“我烤了一個多小時了,不知道出了什么問題。”那個戴著黑邊眼鏡的男青年看著他帶來的錫紙盤子,一籌莫展地說。
我一看,那是一只碩大無比的帶著后腚的火雞腿,烤得焦焦黃黃的,煞是好看,只是一刀下去,絲毫不動。那個戴著黑邊眼鏡的男青年拿著洋刀在雞腿上割來割去,終于下了狠心用力砍下去,鮮血立刻冒了出來。
“啊呀,根本沒有烤熟呢,你以為便宜的火雞腿這么好烤的嗎?”
“快點扔到廚房里去,血淋淋的,太惡心了!”
男青年神情沮喪地端起了錫紙盤子,我伸手接了過來,端到廚房間里。后面跟進了那個北京女孩。
“你的手藝真不錯,一眨眼工夫,肋排骨全都吃沒了!”她把那只底朝天的炒菜鑊子交給我。
“哦,謝謝你幫忙。對不起,怎么稱呼?”我看著她問。“叫我菲小姐好了,我還沒有結婚,有一個同居的美國男朋友,就是站在那里喝啤酒的,他叫瑞。”菲小姐說著,遠距離和瑞做了一個大方的飛吻。
我別轉過身體,把那只血淋淋的火雞腿夾到砧墩板上,先用鋼刀把雞腿剁成小塊,然后連湯帶肉一起倒進炒菜鑊子,又切了兩個洋蔥和幾個土豆,大火翻滾起來。想起來了兒子最喜歡咖喱,便倒了一些進去,立刻香氣撲鼻。正好烤箱里的米飯烤好了,我抓著毛巾把烤盤拖了出來,輕手輕腳地剝開錫紙,只見一粒粒晶瑩剔透如珠似玉的米飯呈現到面前。我把
米飯撥到了一邊,又把新煮熟的咖喱火雞堆放了進去。
“哇!真漂亮!儂會變戲法啊!”那個火雞的主人走進來說。
“喲,上海人啊?”我說。
“對,我叫天潤,是工程系的,老婆還在上海,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出來。真謝謝儂今天幫了我的忙,不然的話,我就太尷尬了。”天潤一邊說一邊把咖喱雞飯端回到了餐桌上。
“咖喱火雞飯!好好吃啊!”
“很聰明的改良,烤出來的米飯真香!”就在大家圍著那盤子咖喱火雞飯驚呼的同時,冷不防大門呼啦一下被推開了,跌跌撞撞地沖進來一個面如死灰的大男人。這個人長發披肩,胡子拉碴,他甩去兩只鞋子以后,
就一屁股坐到地毯上,呼哧呼哧地喘氣。
“陳鋼,你怎么啦?撞到鬼啦?”
“…… ”
“喝口水,不要急。”丈夫走過去,從一只放滿冰塊的硬塑料箱子里摸出一瓶白水遞給他。有人告訴我,他是藝術系的。
陳鋼喝完水緩過氣來便開始說話:“啊喲,嚇死人啦,我剛剛從橋底下走過來,碰到搶劫了!”
“真的?!你腦子不清楚啊,那些無家可歸的美國人都會蝸居在那里的呢。”
“就是啊,我以為我這副邋里邋遢的樣子不會引起他們的興趣,所以偷了個懶,抄了個近道。不料一走到黑黝黝的橋洞下面,一群墨漆黑的人就圍了上來。黑暗當中,只看見一個個眼珠子發著白光。他們把我包圍在中間,摩拳擦掌像要吃掉我一樣,把我嚇得七竅生煙,幾乎癱軟到地上。”
“你們這些新留學生都習慣把錢都背在身上,以為存在銀行里不方便,這下慘了,被強盜來了個兜底端。”有人說。
“還好,還好,我狗急跳墻,一輩子的智商立時三刻統統發動起來。真的,我從來也沒有這樣伶牙俐齒過,我立刻說:‘啊!兄弟們啊!你我都是階級兄弟,你們的皮膚是黑的,我的皮膚也不白啊,我們都是兄弟,階級兄弟啊……你們沒有錢,我也是沒有錢的……我們是無產階級兄弟,共產主義是我們共同的目標……兄弟啊!’說著,我哆哆嗦嗦地把口袋里
裝零錢的皮夾子拿出來給他們看。”
“這些人買你的賬嗎?”
“我打開皮夾子,里面只有一塊錢和幾個硬幣,那個領頭的黑人看了看說:‘你怎么這么窮?看看我的皮夾子。’說著便從身上摸出一個很有派頭的真皮錢包,里面有好幾張大票子,他一邊給我看,一邊抽出一張塞在我的皮夾子里說:‘好了,你太窮了,我們是兄弟,就分你一張吧。’”
陳鋼的故事講完了,大家聽得心驚肉跳,一時說不出話來,不知是誰率先大笑一聲,登時一發不可收,引出了滿屋子的哄堂大笑。
笑聲當中陳鋼又說:“不要嘲笑好不好,我嚇得把一盤子菜都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呢。”笑聲戛然而止,然而不到一分鐘再次更響地爆發起來。正在大家笑得人仰馬翻的時候,大門又一次被推開,伸進來了一個文質彬彬的腦袋,這是丈夫的師弟史哲。史哲手里拎著兩只巴掌大的鯪魚罐頭,他光著腳,站在陳鋼的旁邊,莫名其妙地看著大家對著他笑,有些窘迫地進退兩難。
他舉起手,把兩只鯪魚罐頭向大家晃了晃說:“很鮮。”
“什么?你把中國城過期的罐頭拿過來唬弄我們啊?”大家一邊說一邊繼續大笑。
“過期了嗎?我沒有注意,因為我很喜歡,所以就拿過來了。”
“別裝蒜啦,九十九分,買一送一,以為我們不知道?又不是小學生做造句,還‘因為……所以…… ’呢。”
看到大家對著這個新來者唇槍舌劍地攻擊,我感到有些于心不忍,于是走過去,接過罐頭說:“我也蠻喜歡的,我來打開吧。剛剛過期是沒有關系的。”
有人遞給我一把開罐刀,我把開好的罐頭安置在餐桌上面,這才去找來自己剛才裝了一半小菜的紙盤子,繼續夾菜。夾了大半盆,看到靠墻有個空座椅,便坐了過去。
“你辛苦了,快歇一歇。可惜你煮的菜都沒有了,那道咖喱火雞飯真好吃,連那只烤盤也刮得干干凈凈了,你一口都沒有嘗到。真不好意思。”
“這樣才好呢,大家喜歡就好,自己煮菜自己吃起來總是沒有味道的,還是吃別人煮的菜新鮮。”
“那道涼粉是我做的,你吃吃看,喜歡嗎?”
“上海人叫麻腐,我最喜歡了,你做得很入味,又很清爽,這里有買的嗎?”
“這里哪會買到這么好的涼粉,是小珍自己用綠豆做的。功夫很大的呢,為了這盤涼粉,小珍大概一大早就開始忙起來了。”旁邊一個北方口音的留學生說。
“張莉,你不要這么說,我比較笨一點,所以動作慢…… ”那個小珍謙虛地說,并借口添菜,離開了。
“小珍是留學生太太,丈夫沒有拿到全獎,又有一個小貝貝,不能出去打工,家境差一些。她很要面子,每次出來‘吃飯’,總是花費最大的力氣,用最基本的原料做出特別的小菜。不會弄兩只便宜罐頭來蒙混一下。”另外一個留學生太太跟我小聲地說。
“對了,你的手藝這么好,我可以介紹你到中餐館打工。我打工的那家餐館老板,總是對我另眼看待的。”那個張莉對我說。
“為什么?”旁邊有人問。
“因為老板一看到我就認定我是高干子弟,他講我和別人的氣質不一樣。”張莉得意地吹噓。
我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個有一點俗氣的女人說:“是有一點不一樣。”
“最讓老板佩服的還是那道蠔油牛肉,你吃了沒有啊?那可是我們這里的招牌菜呢。”
“哦?”我想起來兒子剛剛咬來咬去咬不動的牛肉。
正好這時候有人在另外一邊叫了一聲張莉,她說:“你看,我是一個忙人,又有人叫我了呢,我去去就來。”
作者: 隨州新華書店 時間: 2014-11-9 10:48
張莉離開以后,旁邊的一個南京太太說:“沒有什么稀奇,她父親不過是北京的一個局長,這種局長在北京多如牛毛,只有這種小人物才會到處顯擺自己。那個叫她的東北人也是一個局長的女兒,小地方的物資局局長,可不得了,大概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一來就用現款買了部新車,在我們這里還是第一個呢!”
“聽說了嗎?化工系的小吳,出了車禍。”
“怎么搞的?他喜歡自稱是貧下中農的兒子,好不容易積攢了幾百美元,買了部三手還不知道是四手車子,車子報銷了嗎?太不小心了。”
“沒有出人命就是不幸當中的大幸了呢,拖了一車的廢報紙去回收站賣,報紙沒有賣掉,車子報廢了…… ”
“…… ”
吃吃說說,不知不覺地到了深更半夜,餐桌上一片杯盤狼藉。丈夫摸出一個半人多高的黑色塑料垃圾袋,大家把手里的紙盤子、塑料叉子以及殘渣余孽紛紛丟了進去,最后還有一大盤剩余的蠔油牛肉,丈夫端起來看也不看,毫不猶豫地倒進了垃圾袋。
客人們七手八腳地幫我把桌子收拾干凈以后,便各自夾起空盤子道別,只留下那只滿滿登登的垃圾袋。
我把已經睡熟的兒子安頓到床上,燈光下面,一張天真無瑕面孔上,呈現出來一片明朗的陽光,我專心致志地注視著兒子睡夢當中的每一個細小的動作,我感覺到我的鮮血在他的身體里面流淌。
丈夫摸出一瓶五糧液,那還是十年前結婚的時候存積下來的,只是隨著時間流逝,里面的酒精揮發得只剩下半瓶了。他無聲地走到我的背后,我轉過身體,面對面地看著他,有些陌生,有些尷尬。
他遞給我一個酒杯說:“辛苦了…… ”
我以為他會感謝我一個人把兒子帶大,不料他說:“這頓飯讓你辛苦了,謝謝。”
作者: 隨州新華書店 時間: 2014-11-9 10:49
風雞和 BBQ
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光大亮。我想起來了,我和我的上海已經遠隔重洋。兒子正趴在我的身邊,聚精會神地看著我說:“媽媽,儂睡覺的時候嘴巴一動一動的,一定在吃好東西。 ”
我笑起來,把兒子抱到懷里說:“媽媽正在夢里啃一塊肉骨頭,眼睛張開來一看,原來是儂啊! ”
“不要啃我啊!爸爸說了,今天晚上有個外國教授請我們去吃飯,是吃烤肉,叫BBQ,有很多很多的肉骨頭呢。 ”
原來我和丈夫分別五年又重逢的故事,對美國人來說就好像是天方夜譚一般,許多人都想來看看我們,丈夫的一個老師約翰教授便決定在他的家里舉辦一個盛大的BBQ,邀請大家一起來歡迎我和兒子。
“我又不是動物園里的猴子,有什么好看的? ”
“你比猴子好看多了。”丈夫已經恢復以前的樣子,開始和我調侃。
“我們是不是也要帶一盤子小菜? ”
“約翰教授特別關照,我們是特邀的客人,免帶小菜。我現在要到學校里去了,你們自己在家里好好休息。 ”
丈夫走了,我從床上跳了起來。兒子拉我到廚房說:“爸爸很有錢呢!他有很多好吃的東西,好像永遠都吃不光的啊。 ”
“真的嗎?儂怎么曉得的? ”
“儂看,冰箱里有很多很多的肉,還有冰激凌,墻壁角落里有一箱箱的雪碧和可口可樂,在上海,好婆總歸是一瓶一瓶買的。我最喜歡雪碧了,可以喝一罐嗎? ”
我知道這種易拉罐的飲料,在美國是最大眾化的了,并不是有錢人的專利,我說:“一大早喝這種易拉罐不大好,還是先吃早飯,好嗎? ”
兒子聽話地點了點頭。
吃過早飯以后,我把房間收拾了一遍,然后整理冰箱。不料一拉開冷凍室的門,里面噼里啪滾落出來四只圓滾滾的冰坨子。
“啊喲,這是什么東西啦,還好沒有打到我的腳。”我叫了起來。
“媽媽,我來幫儂。 ”
“不要,不要,小心冰到儂的小手,媽媽心疼的呢。”說話間,我已經把四只冰坨子撿了起來。仔細一看,原來是四只真空包裝的白臘克雞。白臘克雞在上海,一般是不上臺面的。這種洋雞的肉頭雖然比較厚,卻泡乎乎的,又有些腥氣。我呆瞪瞪地看著一并排的四只雞,原本想把這四只雞一起放回冰箱,但是怎么也找不到空當兒塞進去,最終只塞進了兩只。
“媽媽,儂是不是可以來陪我看電視呢?很好玩的呢! ”
“等我想辦法把這兩只雞放回到冰箱里就來,我怎么也塞不回去了。 ”
“像好婆一樣,掛到陽臺上去好了。 ”
“對了,那是風雞!讓我來做風雞吧。”兒子的話提醒了我,我立刻把兩只雞扔到水池子里,一邊擰開熱水化冰,一邊剪開包裝清洗干凈,又拔出鋼刀破開雞的后背,撒上鹽和香料,用一根竹筷把雞撐直了,最后找出兩根小繩子,把兩只香噴噴的雞掛到了屋檐下。
作者: 隨州新華書店 時間: 2014-11-9 10:51
一切收拾停當,我便泡了杯熱茶,安安心心地摟著兒子坐在沙發上看起了電視。電視里播放的是動畫片,講的是老鼠和貓的故事,不知為什么那只強悍的貓終歸斗不過機靈的小老鼠,兒子看得哈哈大笑,我卻有些擔憂:“這個故事怎么有一點顛倒黑白,好壞不分的呢?”
但是整個故事的情節十分熱鬧,妙趣橫生,弄得我也被吸引進去,抱著兒子開心得大笑。就在我們倆笑得前仰后合的時候,電話鈴聲突然大作,一時間把我和兒子嚇得跳了起來。
“啥人會打電話來呢? ”
“這只電話鈴的聲音怎么這么響啊,嚇煞我了。 ”
“不要嚇,媽媽去接。”說著,我便走過去拎起了電話。
電話的那一頭是個外國女人,我告訴她:“我不懂英語啊,拼寫,拼寫…… ”
我捧著本英漢小詞典,來來去去好幾個回合,總算拼湊出幾個單詞,那是:“小動物 ”、“虐待 ”、“懸掛 ”、“鳥類 ”、“抗議 ”……這是什么意思?
電話那一頭的女人有些強硬起來,再笨的人也會領悟到這里面一定有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無奈聽不懂。我心急如焚滿頭大汗,兩只眼睛盯著窗子外面的停車場,祈禱著可以冒出來一個人幫我一下。然而無望,一個偌大的停車場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人,只有那兩只懸掛在屋檐底下的風雞,孤零零地在微風底下晃過來晃過去。啊喲!雞!一定是這兩只風雞發生了問題!這個女人在抗議我虐待小動物呢,好像還講,一歇歇有人要來示威 ……
怎么會發生這種事情?我一下子醒悟過來,放下電話,直奔外面,把兩只風雞拎了下來,又快速地跑回到房間里,然后抓起電話說: “No雞! No雞! ”
許久,電話的那一頭吐出了一個詞:“Thanks。”然后咯楞噔一聲掛上了。
兒子莫名其妙地看著我說:“媽媽,儂做啥?跑進跑出就好像那只叫湯姆的貓咪? ”
“對了,媽媽這只貓咪被老鼠捉牢了。 ”
吃過午飯,又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看了看手表,快五點鐘了。我把兒子叫起來,為他換上一套出客的衣服,又涂了一點防曬油,自己則穿上一條長裙和一件繡花短衫。母子倆便光光鮮鮮地到大門外面的綠地上,等待丈夫一起出去 BBQ。
“咦,這么大的花園,還有滑滑梯、蕩秋千,怎么一個人也沒有的啦? ”兒子大概想起來在上海排長隊等待滑梯的情景。他一個人興奮地在那里爬上滑下,很快就好像有些無聊起來,小小一個人站在滑梯的頂上,兩只小手扶著欄干向遠處眺望。不一會兒,他開心地跳起腳來,他說:“媽媽,媽媽,有人了,有人了。 ”
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兩個收垃圾的工人,他們開進來一輛巨大的垃圾車,把一個三四米見方足有半噸重的垃圾箱,一下子就叉了起來,倒完了垃圾又把垃圾箱輕輕放了回去,然后便把垃圾車開走了。一切就在幾分鐘里發生和完成,卻讓兒子高興得手舞足蹈。兒子快速地從滑梯上面滑了下來,跳到我的身上和我緊緊擁抱,我第一次感覺到他幼小的身體是那么單薄。
這時候一輛細輪子的自行車飛一般滑到我的面前,一個高挑的金發小伙子對我說了聲:“嗨! ” 接著又說:“風雞,風雞 ……風雞啊!…… ”
我頓時慌了手腳,怎么又是“風雞”啊,是不是來找我抗議的?于是結結巴巴對他說:“No風雞! No風雞! ”
他固執地說:“風雞,風雞 ……風雞啊!…… ”
作者: 隨州新華書店 時間: 2014-11-9 10:53
我急起來了,打著手勢解釋:“No風雞,風雞吃掉了!沒有了,吃掉了!! ”
“什么??吃掉了? ”他瞪大了眼睛,流露出驚恐萬狀的樣子。
丈夫回來的時候,剛巧看到自己的老婆筆筆挺地站立在門口的臺階上,面對著臺階下面的一個老外,急吼吼地分辯,于是匆匆把他那輛藍色的別克停穩在停車位上,便一路小跑過來。
他先和那個老外打了個招呼,然后抱了抱兒子向我介紹:“這是大衛,剛才他自我介紹告訴你說,他是我們對門鄰居計鳳的男朋友 …… ”我愕然。計鳳?鳳計?風雞?外國人先叫名字后叫姓,所以計鳳就變成了風雞了?!
“哈哈哈,怎么樣,我勸你還是脫掉那件‘獨立 ’的外衣,來依靠依靠你的丈夫吧,不然的話,隔壁的計鳳就要被你當成風雞吃掉了! ”丈夫幸災樂禍地繼續大笑。
“儂不是講要帶我們去 BBQ嗎?還不走啊! ”我轉移了話題。
“好吧,先回去換衣服啊。 ”
“不是換好了嗎?儂看,媽媽還搨過嘴唇膏呢!好看吧? ”兒子說。
“好看,好看,我以為你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是為了迎接我啊,原來是為了吃飯。不過去參加 BBQ,不用穿長裙,只要牛仔褲就行了。 ”
等到我們一行三人到達約翰教授家門口的的時候,已經是一式 T恤衫、牛仔褲、運動鞋了。
約翰教授的家坐落在一條僻靜的小街上,小街的兩邊已經停滿了各式的汽車,好像都是來參加 BBQ的。快到約翰教授家門口的時候,丈夫突然停下腳步說:“對了,有一件事我先要和你講清楚。 ”
“什么事? ”我被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嚇了一跳,是不是他想告訴我這些年他吃飯的秘密?
“我就是想告訴你,這里是西方國家,男人見了女人的禮儀總是要擁抱一下,親吻一下,法國人還要親吻兩下,你不要見怪,都是正常的。 ”
我松了口氣,立刻笑道:“啊哈,太好了,我只要看到男人,立刻吊到伊的頭頸上親來親去就可以了。 ”
“不可以! ”丈夫叫起來,我大笑。
這時候,兒子打斷了我們的對話:“不得了,這里有這么多人啊,我今天從早到晚除了你們以外,一共才看見四個人:兩個人是收垃圾的,一個人是送信的,還有一個人就是剛剛那個叫‘風雞、風雞’的大衛。我還以為,這里是個沒有人的地方呢。”兒子扳著手指頭數來數去。
作者: 隨州新華書店 時間: 2014-11-9 10:54
“你記性真好,小腦筋把每一個人都記得這么清楚。”丈夫夸獎著兒子。
“因為人太少了,我才記得的。要是在好婆家里,我就數不清了。咦,這是什么味道?這么香? ”
我用力嗅了嗅鼻子,連我這個長期患有慢性鼻炎的人,也可以聞到空氣里蔓延著一股奇特的肉香。
“喂!你們來啦,就從院子里進來,大家都在等待你們呢! ”一個講著有美國口音的中文的老外一身牛仔打扮,隔著院子的柵欄和我們打招呼。
“他就是約翰教授。”丈夫說。
“看上去有些像工人,不大像知識分子。”我說。
此刻這個約翰教授正站在一個長方形的地洞旁邊,地洞的周圍用石頭壘起了一道矮墻,那里面是燃燒的樹枝和木炭,上面有一個鐵絲網,鐵絲網上面是一排排的豬肉、牛肉、雞腿、香腸,等等。那些涂滿了醬汁的肉類,被炭火燒烤得吱吱作響,熔化的脂肪不時滴到樹枝和木炭上,濺起點點火星。
“歡迎,歡迎你這個遠道來的客人,約翰為了讓你們嘗一嘗正宗的BBQ,今天特別起了個大早,搭起了這個改良的印第安人的地灶,味道就是不一樣啊。”一個精瘦的華裔女人對著我們說。這是約翰教授的太太,臺灣人。
“太麻煩了,真不好意思。”我說。
“謝謝! ”丈夫連忙加了一句。
“哦,這是你們的兒子啊?好可愛啊! ”約翰教授太太又說。
“哪里啊 …… ”我還沒有說完,丈夫又搶著回答:“謝謝,謝謝!”
約翰教授太太笑著對我說:“昨天我和你丈夫談到你們分別五年以后的重逢,他告訴我你們將重新認識一次,重新戀愛一次呢,真浪漫。”
我連忙回答:“謝謝。”同時看了一眼有些窘迫的丈夫,心里說:“我學得很快吧!不就是別人講一句好話,馬上回答一個‘謝謝 ’嗎?”
周邊不少男女圍攏過來,他們紛紛向我們祝賀,祝賀我們的重逢。于是我不斷地向他們“謝謝 ”。
“嗨,來吧,這一批肉烤好了,小伙子,先來一塊!你幾歲了? ”約翰教授大聲招呼我的兒子。
“五歲!謝謝!真香!”我的兒子也學得很快。
接著,大家都托著一個硬紙盤過去拿肉。我在約翰太太的幫助下,夾了豬肉牛肉和一根香腸,又加上蕃茄醬、胡椒粉和鹽等調料,便走到旁邊吃起來了。這是我第一次吃 BBQ,確實別有風味。特別是那塊牛肉,雖然硬了一點,但是很有嚼勁,越嚼越香,回味無窮。大家邊烤邊食邊飲邊談,不亦樂乎。我用眼睛搜索到我的兒子,看到他正努力地對付一根肉骨頭,弄得滿臉是醬,丈夫走過去,用一大把餐巾紙在他的嘴巴上擦來擦去,讓我感到一種很滿足的感覺。抬起頭來,張望一下日光,這里的白天怎么會一直亮下去的呢?已經是晚上七點多鐘了,頭頂上的太陽仍舊金光燦爛,就好像剛剛升起來一樣。
一個高挑的華裔女學生坐到了我的旁邊,她說:“我叫美珍,臺灣來的,就住在你的樓上,有空上來玩。 ”
“謝謝,請多關照。”我連忙說。
“不用客氣,你初來乍到,我可以為你介紹一些華人朋友,周末一起去查經班,很熱鬧的。”美珍熱情地說。
“好 —— ”我一時沒有弄清楚什么是查經班,又不好意思詢問,坐在對面一個小巧的太太,好像看出來了我的窘迫,等到美珍去拿玉米的時候,她就坐到了我的身邊。
作者: 隨州新華書店 時間: 2014-11-9 10:55
她說:“我叫阿穎,從香港來的。美珍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她的查經班是教會活動,那就是一大群華人在一起吃吃飯,學學《圣經》。我看到你有一個極其可愛的兒子,如果有興趣的話,可以來參加我們天主教的活動,圣母是最慈愛的了,你會感覺到她很親近。 ”
阿穎剛剛說完,一個漂亮的混血女孩走過來說:“我叫艾米,我的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法國人。剛剛你的兒子告訴我,過一個星期他就要上學了。我想,等到你兒子上學以后,你會很寂寞的,我讓我的朋友來教你英文好嗎? ”
“你的朋友來教我英文? ”
“是的,免費上門教學,連教科書也是贈送的呢! ”
“這么好?你的朋友不用讀書、上班嗎? ”我有些不能相信的樣子問。
“當然要讀書、上班。但這是奉獻,是比所有其他事情都重要的呢,我也和他們一樣,每個星期都要抽出一天來奉獻的。 ”
“向社會奉獻嗎? ”
“向上帝奉獻,我們所享受的一切都來自上帝,他造太陽給我們日光,造月亮和星星使我們晚上也有點光,造地球給我們居住 …… ”
艾米的眼睛里充滿了虔誠,一字一句地說著,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到佛教以外的宗教思想,我感到很新鮮。想起來西方文化當中,有兩大傳統 ——古希臘羅馬文化和古希伯來文化,基督教文化又是以古希伯來文化為基礎的,它們既是現代西方社會的思想基石,又仍然影響著現代人的思維、信仰,以至生活習慣,卻沒有想到,宗教文化會如此深入地滲透到每一個角落。我一邊聽一邊想:看起來要在這片土地上生活,首先就要了解這里的宗教文化。
正想著,兒子舉了一只盤子飛到我跟前,他說:“媽媽,媽媽,儂吃一口,這塊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真好吃,有一點像上海天鵝閣的奶油焗面呢! ”
“這叫意大利千層肉醬面,是一道非常有名的菜,通常用四五層新鮮的雞蛋面片組成,每層里面填入肉糜、奶油調味汁、番茄醬、干乳酪等,放在烤箱里烤出來的。”阿穎熱心地向我解釋說。
“真的很香啊,我好像沒有吃到番茄醬呢。 ”
“馬琳是摩門教徒,摩門教禁絕煙、酒、咖啡和茶。他們吃粗糧加工的產品、水果、蔬菜和有限的肉類,所以馬琳做的意大利千層肉醬面比較清淡,也比較適合華人的胃口。”阿穎又說。
這時候胖乎乎的馬琳走過來了,阿穎馬上笑著用英文說:“馬琳,他們都喜歡你的肉醬面呢! ”
“太好了,下次到我家里來吧,我們有很多華人兄弟姊妹呢。 ”阿穎幫我翻譯了這句話。
“謝謝。 ”
接下來阿穎、馬琳、艾米和美珍等都圍在一起有說有笑,一點兒也沒有教派之間分歧的爭執。大家似乎已經忘記了當年馬丁 ·路德宗教改革時期新舊教之間的血腥。
我的感覺很好,我喜歡這種和睦相處、太太平平的生活。這時候又走過來了一位馬太太,她自我介紹是天津人。一聽到我的祖籍也是天津,立刻拉著我的手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我笑起來了,我告訴她:“事實上,我只有到天津去過一次,還是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呢。 ”
馬太太說:“無論你是哪里人,都是中國大陸人,就都算是老鄉了。你剛剛來,先休息兩天,過兩天我來介紹你到中國餐館打工,可以先給客人倒倒茶水,以后做熟了,就可以端盤子了,到那時候,你就出頭了,一個周末就可以賺到一兩百美金呢。 ”
我笑了笑說:“那就謝謝了。”嘴巴里卻泛起一股說不出的酸苦。遠處的丈夫大概注意到了我的異常,他舉著一瓶啤酒走到我的跟前,我接了過來,狠狠地喝了一大口。
“馬太太是個很熱心的人,一定是要介紹你去餐館打工,這事情不急,過幾天,等你在家感到無聊了再說。事實上,你只要一個星期去打一兩天工,一個月打兩三百美金,付付房錢就可以了,其他時間仍舊可以在家做你自己喜歡的事,不要為吃飯擔心。 ”
馬太太和丈夫的話讓我感到悲哀,在美國出頭的日子難道就是端盤子嗎?“伊登”,我的“伊登”變得夢幻一般,我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八十年代的留學生和現在的留學生完全不同,我們不僅不可能從家里得到資助,因為經歷了那場史無前例的“大革命 ”,父母老早就清貧得一無所有了;我們還要想辦法克扣自己,逢年過節寄些美金回去。幾乎每一個留學生和他們的太太都在打苦工。
我嘆了一口氣,看了看自己的兩只手,盡管在出國之前就做好要和鋼筆再見的準備,卻沒有想到這么快。我不甘心,我在心里對著父親的在天之靈呼喊:“給我力量!給我力量!我一定要自己站起來! ”
作者: 隨州新華書店 時間: 2014-11-9 10:56
太陽終于落下去了。太陽一落下去,遠處的落基山就變得陰沉起來,詭譎地聚集起野地里的冷風,無聲無息地侵襲著我軟弱的身體,把剛才那點兒祥和一掃而光,我感到無依無靠。
BBQ的篝火漸漸熄滅,約翰教授和他的太太把剩余的食品分別裝進一個個食品袋里,然后分發給大家。就在大家紛紛起身說再見的時候,一輛破舊的福特汽車帶著巨大的聲響嘎一聲停到了大門口。
“哦喲,你怎么這么晚才來?我們都吃飽喝足要結束了呢! ”
來人木噱噱地跌撞進了門廳,這是一個謝了頂的小個子男人,他扶著門框說:“我太太死了,剛剛在大街上出了車禍,被撞死了 …… ”
“…… ”
“怎么可能?我下午還看到過她 …… ”
約翰教授的太太用眼神阻止了說話的人,然后把這個謝頂的男人扶到椅子上。這個男人就好像沒有知覺一般,直挺挺地杵在那里。許久,突然趴到桌子上,發出了女人般的哭號。
原來他的太太打兩份工,中午在快餐店賣快餐,下午收工以后便趕到市中心的一家中餐館端盤子。這天,快餐店結賬的時候發現少了二十美金,老板拉長了面孔一定要她找出來。后來還是老板的太太回來講,是她取了二十美金給女兒買裙子,才算平息了一場風波。這時候馬上就要到四點鐘了,于是這個打工太太急急忙忙跨上自行車就往市中心趕。
打工太太一身的疲憊,一肚子的怨氣,十字路口忘記朝左看一看,正巧一個失業潦倒的白女人駕駛了一輛“老坦克”,一個右轉,乒乓一聲,打工太太連人帶車一起飛到她的前車蓋上,又乒乓一聲,彈到了旁邊路牌的鋼筋水泥柱子上,立刻肝腦涂地。
所有的人都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噩耗擊倒。一個外國女教授流著眼淚從外面走進來,她說:“我第一次看到你太太的時候,她一句英語也不會說,只是非常和善地看著我笑,我一點也不了解她。后來我開始了解她了,可以和她對話,這不是因為我向她靠近過去,而是她向我靠近過來,她艱苦地學習英語。留學生的太太們都很艱苦 …… ”
約翰太太說:“她艱苦到了連一頂自行車的安全帽也舍不得買,為了讓兒子早一點出來,節省了每一塊美金 …… ”
丈夫一只手摟著兒子,一只手捂著兒子的耳朵對我說:“沒有想到我們這批中國人第一個死亡的是因為飛來橫禍 ……我有全額獎學金,艱苦一點,夠了 …… ”
這個原本是歡迎我到來的 BBQ,結果變成了送別一個暴死的太太。離開約翰教授家的時候,大家連說聲再見的心情都沒有了。第二天早晨,丈夫到學校去之前,走到我的面前,用力地抱了抱我。我理解他的心情,
他對我說:“好好待著 …… ”
而在我聽來則是:“好好活著! ”
作者: 隨州新華書店 時間: 2014-11-9 10:56
太陽升起來了,我和兒子穿戴整齊走出門去。在我兒子的手里有一只廢棄的可口可樂易拉罐,易拉罐的頂部已經被我剪成了花邊樣,我們在小溪旁邊停了下來,輕輕把易拉罐放進水里,灌滿了溪水,又在路邊的草地里,摘下一朵朵不知名的小野花。我把野花插了進易拉罐,然后走到那個十字路口。
老遠就看到在那個十字路口,鋼筋水泥柱子的路牌底下,安放著一個翠綠的自行車安全帽,安全帽是嶄新的,上面的標牌都還沒有來得及撕去。我把我的易拉罐安置在安全帽的旁邊,然后拉著兒子向這位不知名的、從未謀面的先行者致哀。
眼面前突然浮現起北京白云觀里的一副對聯,這副對聯是從明朝開始就懸掛在那里的,其中的七個字在我眼前久久不能拂去:“天下無如吃飯難。 ”
“伊登 ”離開我更加遙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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