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政治不正確的“暖男”

隨州新華書店

[摘要]現(xiàn)在的男人也許不會隨便談國家社會什么的了，但他們還是更愿意把心思放在工作、牌局和朋友身上，而將老婆往后排，一句經(jīng)典的臺詞是：我不也是為了這個家？對，到最后王寶釧也夫貴妻榮了呢。

《婚姻保衛(wèi)戰(zhàn)》宣傳照

最近有一條名為《暖男》的文章在微信朋友圈上非常紅，閱讀量以數(shù)百萬計。當然，也立即有很多文章出來，指出這文章的各種不客觀不全面。我覺得糾纏于文章本身是沒有意義的，此文被廣泛轉發(fā)的原因，不是因為它寫得多好，而是“暖男”一詞擊中了無數(shù)女人的心，爭相轉發(fā)的行為背后，傳達的，無數(shù)寂寞芳心，對于“暖男”的熱切呼喚。

沒辦法，誰讓在當今社會，“暖男”是個太過匱乏的種類呢。

我有一個朋友，是個外科大夫，長期以來，他都苦惱于動輒被女患者愛上了。起初我還笑話他這是“優(yōu)越的無奈”，某次驚聞一女患者居然一廂情愿地為他離了婚，確實也覺得，不是每個人都能享受那種“男神”的感覺。

我的這位朋友，形象中等，醫(yī)術雖然不錯，但在他們醫(yī)院最不缺各方面的領軍人物，他自己都詫異，自己何德何能，會成為這所謂的男神？他自認為唯一的優(yōu)點，不過是性格比較溫和，耐心回答病人的問題，安慰病人低落的情緒，都是小細節(jié)，但相對于病人的老公，卻顯出了十足的暖意。

當醫(yī)生許多年，他見識過太多的極品男人。有的女患者生病后，老公幾乎不露面，請了家里親戚來陪房；有的女患者原本和老公AA制，手術后，在病床前，老公迫不及待地跟她談這醫(yī)藥費怎么算；更多的表現(xiàn)沒有這么惡劣，也愿意出錢也偶爾陪護，就是懶得搭理病人那些恐懼憂傷，聽煩了，便沖上一句：“說這些有什么用，這不是正在治著嗎？”在這種情況下，一個耐心傾聽開解的醫(yī)生，成為她們想要伸手抱住的那一束溫暖，便不足為奇了。

在某次被女患者的老公嚴重警告之后，自認為清白無辜的醫(yī)生朋友，發(fā)出他的疑問：那些男人，也不是不重視他們的妻子啊，為什么，平時，他們就不能對自己的老婆好一點呢？

我倒是對這位醫(yī)生朋友的奇怪感到奇怪，明明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真的不知道，在咱們這塊歷史悠久文化燦爛的土地上，對老婆好會顯得很無聊哎。

那個給老婆畫眉的張敞，算是史上最疼愛老婆的一位了，其實他不但疼老婆，也相當能干�！稘h書》里說，京兆尹這個官，很不好當，因為京城里高官太多，誰也得罪不起。這個職位，一般人只能做上兩三年，有人甚至只能當幾個月，但張敞就在這個職位上干得非常久。他賞罰分明，處理得當，非常得皇帝欣賞，但是很不幸，他給妻子畫眉這件事，傳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皇帝把他叫去問，張敞很坦然，說，我聽說閨房之內(nèi)，夫婦親昵的事兒，有的比畫眉更過分呢。史書里說，皇帝愛惜他的才能，沒有責罰他，但最后也沒有再重用他。

這位皇帝很奇怪啊，朝廷官員，大老婆小老婆娶上一大堆的多的是，驕奢淫逸的也多的是，人家給老婆畫個眉毛，有什么好責罰的呢？要是這樣問，也就太不了解中國特色了，中國的規(guī)矩是，男人好點色不算什么，太有愛就不行。

因為色欲是膚淺的，隨時可以終止，你看古代守城的將領，危難關頭，為了鼓舞士氣，常常殺掉“愛妾”給士兵分而食之，仿佛他養(yǎng)那個“愛妾”就是為了作為糧食儲備似的，色欲因了這種膚淺，變得好意思了；愛則太深沉，太重大，一個胸有大志的男人，只被允許有一種愛，就是對國家對人民的愛，像張敞這樣，愛老婆，還讓別人知道自己愛老婆，當然不能成為國民榜樣。

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有些男人，即便沒那么愛國家社會，起碼要把不愛女人的姿態(tài)做足，對女人越是冷淡，就顯得他們越是道德，好像別人就看不出來他們多出來的那份愛也是給了自己，跟這個國家社會沒有一毛錢關系似的。

在《影梅庵憶語》里，冒辟疆詳細敘述了他對董小宛的各種惡聲惡氣、打罵與拋棄，越是這樣，董小宛越是感動，跪在那里贊揚他的高風亮節(jié)，說“我敬君之心，實逾于愛君之身，您真是鬼神贊嘆畏避之身也”。他的朋友則說：“辟疆平生無第三件事，頭上頂戴父母，眼中只見朋友，疾病妻子無所恤也�！睂⑵拮硬环旁谛纳暇尤皇且环N美德。

社會太喜歡表彰那些對老婆不太好的男人。就是到了現(xiàn)在，不還有新聞表揚某個科學家，或者某位軍人，丟下妻子，一心撲在工作崗位上若干年，這明明是個悲傷的故事，新聞里卻歌頌他們的偉大愛情。偉大？能不能先把那王寶釧守寒窯似的日子詳細說說？

對了，還有王寶釧，張愛玲說薛平貴將她丟在寒窯里，像一尾放在冰箱里的魚那樣放了十八年，人們還是都說他是個好人，王寶釧還會跟他走。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一個男人，為了事業(yè)對老婆冷一點沒關系，只要你功成名就，最后不但女人愛你，全社會也都會來愛你。

雖然時代已經(jīng)改變，那種基因似的東西不會變。現(xiàn)在的男人也許不會隨便談國家社會什么的了，但他們還是更愿意把心思放在工作、牌局和朋友身上，而將老婆往后排，一句經(jīng)典的臺詞是：我不也是為了這個家？對，到最后王寶釧也夫貴妻榮了呢。但是，且不說是不是每一個男人都能功成名就，只說，像王寶釧那樣，是否就是幸福？

那也許是某些男人心中的幸福，榮華富貴，為人稱羨，他們心中的幸福，往往是二手的，要通過他人目光的折射才能形成。他們不能懂得尋常時日的甜美愜意，不懂得一個小細節(jié)帶來的大溫暖，他們摸不到自己的心，如果沒有旁觀者的目光，和世俗標準的衡量，他們往往就不知道幸福是什么。

這是他們疏于經(jīng)營婚姻關系的原因，他們不覺得一段充滿甜蜜細節(jié)的婚姻，與枯燥無趣的婚姻，有什么差別。逼急了，他們會辯解說，我們就是這樣的嘛，不是說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水星嗎？

真的如此嗎？我的偶像王蒙先生說，他最喜歡給別人的祝福，就是“家庭幸福身體健康”，他說這兩者中家庭幸福比身體健康更重要，家庭要是不幸福，身體也不會太健康。

這位老作家倒是個老暖男，他曾寫過，極為困窘的日子里，他也會帶著老婆孩子時常去公園坐坐，準備一盤瓜子，一家人有說有笑，各種困頓便如浮云。他對老妻的感情更是令人動容，許多年前他下放勞動不能和妻子相聚，直到暮年，哪怕和妻子睡在一張床上，他還一次次夢見，他和妻子在兩輛相對開出的公交車上擦肩而過，他有一本書名為《我又夢見了你》，表達出那一再經(jīng)歷的惆悵。

原配夫人去世后，王蒙先生很快再婚，我倒不覺得是寡情，甚至理解為是對上一場婚姻的充分肯定。若不是在那場婚姻里得到諸多美好體驗，他怎么會在復得自由后，迅速再次一頭扎進婚姻之中，他固然用他的暖豐富了婚姻，他自己也因此有更多的收獲。所以，你看，若能甩開陳腐觀念，放棄那么一點自私懶惰，即便是做理性取舍，做個暖男，也很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