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去买票。你在这里等我,千万别乱跑。”陶影竭力做出笑容。好不容易领孩子出来一天,她不能毁了情绪,要让天空重新灿烂。“妈妈,你真的没买票?”小也仰着脸充满惊讶与迷茫。这神情出现在一张纯正的儿童脸上,令人感到一丝恐惧。陶影的手像折断的翅膀僵在半空。今天这张票,她是不能买!。若买了,她将永远说不清。“我们走!”她猛地一拉小也。若不是男孩子骨缝结实,几乎脱臼。他们到别的公园去玩。陶影要逗小也高兴,但小也总是闷闷的,仿佛一下长大许多。走过一个冰棍摊,小也说:“妈妈给我钱。”小也拿了钱,跑到冰棍摊背后:“老奶奶量量我多高。”陶影这才看到有位老太大守着一盘身高体重磅。老太太瘪着啮,颤微微扶起标尺,一寸寸拔起,又一寸寸往下按:“一米一。”她凑近了看。陶影觉得见了鬼:莫非孩子像竹笋一样见风就长?小也眼岖生出一种冰晶一样的东西,不理陶影,一甩头,往前跑。突然,他摔了一胶。腾起在空中的一刹那,他像一只飞翔的鸟。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陶影赶快跑过去扶,就在她走近的一刹那,小也忽地爬来,兀自往前跑。陶影站住了。她想如果自己追过去,小也会摔第二跤的。望着孩子渐渐远去的身影,她伤心地想:小也,你真的不回头看妈妈了?小也跑到很远,终于还是停下来,回过头寻找妈妈。找到了,就又转过身跑……陶影觉得事情不可思议。她问老奶奶:“大妈,您这磅……”“我这磅准让您高兴!您不就巴着孩子长高点吗?别巴望着孩子长!孩子长大了,当妈的就老喽!”老奶扔把啼呷得吧吧响。“您这磅……”陶影又一一次问。老人很和善,可她没把问题说清楚。“我这磅大点。让您贵着个头高点,分量轻点,时下不是都兴健美吗?我这是健美磅。”老人慈样的脸上露出狡黠。原来是这样!应该让小也听到这话!小也已经跑远,况且他能否明白这其中的奥妙?小也的目光总是怯怯,好像妈妈是大灰狼变的。回到家,陶影拿出卷尺,要给小也重新最一下身高。“我不量!人家都说我够高了,就你说我不够。你不愿意给我买票,别以为我不知道!只要你一量,我一定又不够了。我不相信你!不相信!”陶影拽着那根淡黄色的塑料尺,仿佛拽着一条冰凉的蟒蛇。“陶师傅,您烙的小火烧穿迷彩服了!”一位买饭的人对她说。小火烧糊了,凹凸不平,像一只只斑驳的小乌龟。真对不起。陶影很内疚,她对工作还是很负责的,这两天常常走神。一定要把事情挽回来!夜里,小也睡了,陶影把儿子的双腿持直,孩子平展得如同缩过水的新布。陶影用卷尺从他的脚跟量到脑瓜顶,一米零九厘米。她决定给红衣青年的领导写一封信。拿起笔来,才知道这事多么艰难!看着她冥思苦想的样子,当钳工的丈夫说:“写了又能咋样?”是啊,小也不知道能咋样,只是为了融化孩子眼中那些寒冰,她必须要干点什么。终于,她写好了。厂里有位号称“作家”的,听说在报屁股上发过豆腐块。陶影恭恭敬敬地找到他,递上自己的作品。“这象个通讯报道。不生动,不感人。”作家用焦黄的指头戳着陶影给报社写的读者来信。陶影不很清楚通讯报道到底是个啥样子,只知道此刻这样讲,肯定是不满意,看着焦黄指头上的茧子,她连连点头。“你得这么写,开头先声夺人,其后耳目一新。得让编辑在一大堆稿件里一瞅见你这一篇,眼前呼地一亮,好像在土豆堆里突然见到一个苹果。最重要的是,要哀而动人。哀兵必胜你懂不懂?”陶影连连点头。作家受了鼓励,侃得越发来劲:“比如这开头吧,就改成:佛法无边,五龄孩童未进寺门先长一寸;佛法有限,刚回到家就跟原先一样高了……当然后头这句对偶还不工稳,你再考虑一下……”陶影拼命心记,还是没能记全作家的话。不过她还是又修改了一遍,抄好挂号寄出去。作家吃饭时来买小火烧。“您稍等。”陶影的脸镶在收饭票的小窗口,像一张拘谨的照片。作家想可能是今天的小火烧又烤糊了,为了酬谢点拨之功,给几个糊得轻的。“给您。这几个特地多放了糖和芝麻。”陶影怯怯地说。这是一个白案上的烤活女工所能表达的最大的谢意了。其后,是漫长的等待。陶影每天都极其认真地看报纸,连报纸中缝作录相机的广告都不放过。然后是听广播,她想那些声音甜美庄重的播音员,也许会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一字不差地把自己写的那封信念出来。最后是到收发室去看信,她想也许寺院管理部门会给她回一封道歉信……她设想了一百种可能,但一种可能都没有发生。日子像雪白的面粉,毫无变化地流泻过去。小也外表已恢复正常,但陶影坚信那一幕绝没有消失。终于,等到了一句问话:“哪里是陶影同志的家?”“我知道。我带你们去。”小也兴高采烈地领着两位穿干部服的老者走进家门。“妈妈,来客人啦!”陶影正在洗衣服,泡沫一直漫到胳膊肘。“我们是寺庙公园管理处的。报社把您的信转给我们了。我们来核实一下情况。”陶影很紧张,很沮丧。主要是家中太乱了,还没来得及收拾。他们会觉得她是一个懒女人,也许不会相信她。“小也,你到外面去玩好吗?”陶影设想中一定要让小也在,让他把事情搞清楚。真事到临头,她心中不安,想象不出会出现什么情景。能有红衣青年那样的下属,领导估计也好不到哪去。“我们已经找当事人调查过了,情况基本属实。不要叫孩子走,我们要实地测量一下身高。”那位年纪较轻的说。小也顺从地贴在墙壁上。雪白的墙壁衬着他,好像一幅画。他不由自主贴得很紧,测量身高勾起了他稀薄的记忆,重又感到那一天的恐惧。干部们很认真。他们先是毫不吝惜地在墙上划了一道杠,然后用钢卷尺量那杠刻地表的距离。钢卷尺像一条闪亮的小溪,跳动在他们身边。镇静回到了陶影身上。“多少?”她问。“一米一,正好。”较年轻的干部说。“不是正好。你们过了一个月零九天才来。一个月以前,他没有这样高。”陶影平静地反驳。两位干部对视了一眼。这是一个无法辩驳的理由。他们掏出了五元钱。钱是装在一个信封里的,他们早做了准备。他们量过墙上那条红蚯蚓,知道它的缺斤少两。“那天您终于没有参观,这是我们的一点赔偿。”年长的干部说,态度很慈样,看来是位领导。陶影没有接。那一天失去的快乐,是多少钱也买不回来了。“如果您不要钱,这里有两张参观券。欢迎您和孩子到我们那去。”年轻些的干部更加彬彬有礼。这不失为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建议。但陶影还是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那个地方,对于她,对于小也,都永远不会激起快乐的回忆。“你到底要哪样呢?”两位干部一齐问。是的,陶影在这一瞬,也在问自己。她是个生性平和的女人,别说是两位素不相识的老年人登门致歉,就是红衣青年本人来,她也不会刁难他的。她究竟想要什么呢?她把小也推到两位老人面前。“叫爷爷。”她吩咐。“爷爷。”小也叫得很甜。“两位领导。钱请你们收起,票也收起。就是那天当班的查票员,也请不要难为他,他也是负责……”两位干部。一看陶影说得这样宁静,反到有些无措。陶影把小也拉得离老人更近些:“只请两位爷爷把那天的事情同孩子讲清楚,告诉他,妈妈没有错儿………” |